当95后成为妈妈

　　在那段日子里，李珍常常会想象这样一个画面：等孩子长大后，李珍对她说，妈妈以前为了你放弃了读研，然而女儿并没有感谢自己。“我本身是学学前教育的，家长的言行会影响宝宝的一辈子，所以我想要做好榜样，这样的话以后我就能告诉她，你有梦想一定要去追求，而不是说妈妈曾经为了你放弃了自己的梦想”。

　　刷了几分钟朋友圈后，李珍把手机关掉放到一旁，她心里有点难过。这个“五一”假期，朋友们都在忙着聚会、爬山、旅行，而她却不得不在家里守着孩子。

　　1997年出生的李珍，如今已经是一岁半孩子的妈妈。2019年6月，大学一毕业她就和男友结婚成家，五个月后他们的女儿出生。

　　在李珍的家乡江西赣州和她现在生活的城市南昌，像她这样20岁出头就“英年早婚”的并不稀奇，不过在周围的同龄人里，年纪轻轻就选择当妈的，她还是头一个。

　　对于大多数新手妈妈而言，假期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求，每天24小时随时待命的“007”工作制，并不比网络公司的“996”更轻松。好在李珍的女儿已经养成了规律的睡眠习惯，到了固定的时间点她还能短暂脱身，而95年的宝妈张卉正在为此“头大”。

　　一周前，张卉的儿子刚满百天。自从生了孩子，她的作息规律便被完全打乱，只能趁儿子睡着的时候稍微眯一会，“他睡了你就睡，他醒了你就醒，要不大家都说当妈后，你能见到凌晨一二三四五六点的月亮”。

　　新手妈妈的一天是破碎的。从坐月子开始，张卉就对白天黑夜没了时间概念，她的手机里设置了十多个闹钟，提醒自己每隔三个小时喂一次奶。因为宝宝太小吃不了多少，每次喂完奶把孩子哄睡后，她还得忍着困意吸奶，“不吸的话就会涨奶，胸硬得像石头一样，月子期堵奶堵得我腋下淋巴都长了一个大疙瘩”。

　　好几次夜里张卉一个人坐在客厅吸奶时，都会疼得忍不住流泪，夜深人静时打开朋友圈，看到在大城市工作打拼的同班同学，偶尔她也会向往对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杨菁是张卉的小学同学，她们的家乡在河南洛阳的一个县城，张卉说在老家26岁结婚生子甚至算晚的了。然而在杨菁眼中，张卉的生活依然是遥远的。同为95年的杨菁去年刚刚硕士毕业，毕业后她选择留在北京工作，“在北京光是每个月的房租就够我发愁的了，哪来的钱养小孩？”

　　据艾媒咨询发布的《2020年中国95后妈妈群体行为习惯洞察报告》，95后妈妈已成为中国妈妈群体的主要构成，大多集中在低线%，这与近年来一二线生活工作所承受的压力大、晚婚晚育接受度高有明显关联。

　　“我一直觉得人在什么年龄段就应该干什么事”，尽管张卉常常羡慕杨菁的“自由身”，但她认为现在要小孩正是最适合的年纪。张卉曾在月子中心见过40多岁才生孩子的高龄孕妇，她觉得年轻时忙着拼事业，等到年纪大了再去生，无论对妈妈还是宝宝的身体健康都有风险，“我不想等我的孩子以后长大需要父母帮助的时候，我们已老了没有能力了”。

　　生活在河南商丘的99年宝妈大涵对此深有同感。大涵是一名短视频博主，平时她和老公一起经营账号，拍摄的内容多为日常情侣搞笑视频。一开始拍短视频只是兴趣，后来随着喜欢他们的人慢慢地多，夫妻俩索性把自媒体当成全职职业，目前她在两大头部短视频平台的粉丝已超过400万。

　　2019年上半年，大涵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当时身边的家人和朋友都劝她先别要，但她还是坚持生下孩子，“毕竟是一条可爱的小生命”。

　　宝宝出生后，大涵像过去一样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着新晋宝妈的种种体验，不过在评论里总会出现类似“千万别被博主迷惑”“女孩子不要太早结婚生子”的声音。

　　在大多数人看来，99年大的女孩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生孩子更是对宝宝的不负责。但大涵认为，对女性而言，在任何年纪当妈妈都是不成熟的，“只有宝宝出生后你才会懂得什么是妈妈，你才会努力学会如何当个好妈妈”。

　　“这半年的逆袭之路，从怀孕时的130斤到现在的85斤，当妈后也可以活出自信和美丽”，在大涵经营的多个社交平台账号上，都置顶着这条她产后迅速瘦身成功的视频。这是大涵引以为傲的成就，也是许多新手宝妈关注大涵的原因之一。

　　95后妈妈普遍对体形的变化保持高度敏感，不少宝妈在产前就有意识关注产后的体形恢复。

　　作为需要出镜的自媒体博主，大涵对自己的外貌尤为重视。为了尽快瘦回产前的身材，刚出月子她就开始进行饮食管理，严控油、盐和糖分。尽管当时还处于哺乳期，但她靠着自己制定的食谱，只用两个月的时间就瘦回到80多斤，“因为我孕前身材比较好，突然怀孕生子后身材走样，我真的接受不了”。

　　“少女宝妈”是大涵产后粉丝为她贴的新标签，每当听到有人说看不出自己生过孩子，她的心里都美滋滋的，“毕竟谁不希望自己美美的呢”。有了孩子后，大涵和从前一样，依旧会定期去做美发和美甲，两个月前她刚去打了水光针，期望改善因为熬夜导致的皮肤细纹。

　　当妈后李珍也变得比之前更爱打扮自己，以前她觉得耳环、发卡这些饰品都是浪费钱，现在每次逛街都会忍不住买买买，“因为你会觉得怀孕的时候实在是太惨了，生完孩子才发现原来变美是这么享受的一件事情”。

　　李珍认为95后妈妈爱美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譬如不想在朋友聚会时被“艳压”，“身边大多数朋友都还没生孩子，她们还是像少女的身材，那我们产后再不修复一下，一对比不就更像大妈了么？”

　　张卉在怀孕时就有身材焦虑，感觉自己变丑后她越来越不爱出门，照镜子、逛街买衣服和上秤是她心中的“三大酷刑”，“一看到自己那么胖就很烦躁，想死的心都有了”。所以刚一“卸货”还没出月子，她就迫不及待地在月子中心做了价格上万的产后修复手术。

　　社交媒体塑造的完美女性形象，同样激发了95后妈妈爱美的天性。琳琳是北京一家女性私人健身房的老板，她发现近几年提出产后身材修复需求的妈妈慢慢的变多。

　　“在小红书和微博上，有很多妈妈以vlog的形式记录自己从怀孕到生孩子，再到产后修复的全过程”，琳琳认为社会化媒体激发了女性产后塑形的意识，她记得曾经有一位产后不久的妈妈，直接拿着手机到店里问她，怎么样才可以像网络博主那样“嗖的一下就瘦回去”。

　　除了爱美之外，科学育儿是95后妈妈的另一大特点。相比起以听取长辈意见为主的传统育儿理念，95后妈妈群体偏好更加科学的育儿。

　　张卉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想按时给儿子喂奶会这么难？在月子中心时，护士曾帮助她培养小孩子的作息规律，每三个小时吃一次奶，定时不定量。然而刚从医院回到家没两天，宝宝好不容易养成的习惯就被打乱了。

　　“我婆婆、大姑子、家里的保姆全都在说我，她们觉得孩子哭了就是饿了，但孩子哭的原因其实有很多”，一开始张卉非常坚持，硬顶着不给孩子吃奶，严格遵照护士交代的时间，可是之后几乎每个来家里的亲戚都会唠叨她，“来一个人让我喂奶我就跟他解释一遍，过一会儿宝宝又哭了，我又得重新解释一遍，就这一个问题我要跟无数个人解释无数遍”。

　　因为“寡不敌众”，张卉妥协了，结果不到一星期，宝宝就因为肠胃消化不好开始吐奶。有一次夜里儿子平躺着睡得好好的，突然呛奶，奶直接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小脸憋得通红，一直发不出声音。张卉吓得赶忙把他侧过身来拍他的背，等儿子终于哭出声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我跟我老公说，从那天晚上起我就在心里发誓，不管以后家里长辈说什么，我都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带孩子”，张卉体谅老一辈的付出，但她认为在育儿问题上妈妈必须掌握话语权。

　　有了孩子后，大涵和朋友见面的机会慢慢的变少。没生孩子的时候，她和老公常常天南海北地旅游，每周末都要和朋友聚餐，而如今就连去一趟电影院都成了幻想。

　　前两天晚上她偶然打开几年前的朋友圈，突然感慨当妈后自己的生活全被娃填满了。哪怕平时家里的老人和月嫂能帮忙带小孩，大涵仍然放心不下，出个门心心念念的都是孩子。

　　身体机能的变化同样困扰着年轻的妈妈们，脱发、乏力、嗜睡、漏尿、盆底肌松弛、腹直肌分离等都是常见现象。

　　出了月子后，张卉报了专门针对产后修复的瑜伽私教课，一周三次，每次一小时左右，白天保姆帮忙带孩子，她能抽出时间去健身锻炼。她所在的宝妈群里很多妈妈都羡慕她能有自己的时间，她们中的大多数人连这一小时都抽不出来。

　　事实上，像大涵和张卉这样有经济条件的妈妈仍然是少数，更多的女性依然难以平衡“自我”和“妈妈”这两种身份之间的冲突。

　　97年的宝妈关鑫生活在广东一个四线城市，三年前大女儿出生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名全职妈妈。一开始关鑫和婆婆商量想请个保姆带孩子，自己出去工作。但真实的情况是，在她的家乡，女性在职场上的天花板低，平时挣的工资和请保姆的开销差不多，“这时候如果我再说要做独立女性坚持去上班，就有点说不过去”。

　　关鑫的公婆和老公平时都要上班，她的父母又得帮自己的两个哥哥带小孩，“我爸妈其实不是很疼我，尤其是涉及到我哥哥的利益，他们更不会优先来帮我”。关鑫凡事都得亲力亲为，别提产后修复了，就连出门吃顿饭都很困难，偶尔出去见一下朋友她都得掐着时间回来喂母乳，就连洗澡的时候女儿都会趴在浴室门外哭着找她。

　　大女儿出生一年后，关鑫又生了老二。随着女儿们一天天长大，她逐渐适应了全职妈妈的生活，直到发现老公出轨，她才突然意识到有一份自己的工作是多么重要。

　　去年协议离婚后，两个孩子都归前夫抚养，尽管关鑫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但她却不得不接受现实没有经济基础的单身妈妈在社会上几乎寸步难行。当年一毕业她就结了婚，之后没多久又做了全职妈妈，她心里清楚就算把小孩分一个给她带，她也无力应付，“现在离了婚我肯定要出来工作，娘家又不可能帮我带，哪个公司会允许员工每天带着小孩上班？”

　　李珍比关鑫更早意识到工作对自己的重要性。2019年6月，怀孕四个月的李珍开始备考研究生，目标是她的本科院校江西师范大学学前教育专业。考研日期一般在每年12月下旬，恰好在她坐月子期间，考虑到日期的冲撞，以及后期肚子慢慢的变大，身体逐渐不再受控，最终她在孩子出生后的考前一个月放弃了这次机会。

　　做出这个决定对李珍来说并不是特别容易，还在读大二时她就下定决心要考研，然而孩子的突然到访，打乱了她原先设想好的人生节奏。那段时间李珍身边的朋友都在考研、考公，她觉得只有自己被孩子困在原地。

　　决定放弃的那天晚上，李珍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夏天，自己挺着大肚子在闷热的房间里备考的场景。那时候的她除了要和繁重的功课较劲，还得与孕期嗜睡、乏力、抑郁、疼痛等不可控的生理现象作斗争，“每天我都重复告诉自己，哪怕再辛苦也不过就这几个月，如果你现在放弃了，未来要辛苦的是一辈子”。

　　李珍总是会忍不住想，假如没有生孩子，她可以靠自身的努力考上华东师范这类国内一流的师范院校。每次一想到这里，她就陷入不积极的情绪里走不出来，于是她变得愈发容易发火，每天都哭丧着脸，李珍感觉自己好像抑郁了。

　　李珍承认和其他新手妈妈相比，自己已经足够幸福。女儿出生后一直都是婆婆在带，现在孩子一岁半了，总共就和她睡过三次，之前她在备考时，全家也都全力支持。但她仍然高兴不起来，她没有安全感。

　　“我是生完宝宝之后更加想要考研、更想变得优秀”，在没有孩子之前，李珍感觉自己是一个安于现状、追求稳定的人，第一次考研也只是抱着追求高学历的功利心态。

　　生完孩子后，她看到周围的同学朋友都过得很精彩，相反，不止一个人曾对她说“你已经定型了”，“我很害怕，我感觉自己跟他们的差距越来越远，我接受得了差距，但我接受不了太大的”。

　　在那段日子里，李珍常常会想象这样一个画面：等孩子长大后，李珍对她说，妈妈以前为了你放弃了读研，然而女儿并没有感谢自己。“我本身是学学前教育的，家长的言行会影响宝宝的一辈子，所以我想要做好榜样，这样的话以后我就能告诉她，你有梦想一定要去追求，而不是说妈妈曾经为了你放弃了自己的梦想”。

　　李珍决定再考一次。怀孕以来一直笼罩在她心头的乌云突然消散了，开始二战后她的心情逐渐愉悦起来，她把这形容为“行动的快乐”，“我觉得人最绝望的时候，不是说此刻没有希望，而是你连成长的机会都没有”。

　　李珍在家附近的自助图书馆预定了一个位置，每天上午9点到下午5点是她复习备考的主要时间，晚上她得回家带孩子，替换下忙了一天的婆婆。

　　考前最后一周因为孩子生病打疫苗，往年的专业课真题她没能做完，因为复习时间和精力有限，二战依然没能如愿。李珍被调剂到了深圳大学，她需要在深大和南昌的一所二本院校中作出选择。

　　一开始她想为了宝宝选择南昌的学校，平时下了课就能回家，但她又不甘心，“这比我的本科学校还差，那我这两年的坚持算什么？”经过一番前思后想，她还是决定要去深圳读三年，尽管内心愧对于宝宝和婆婆，尽管连自己的父母都指责她是“甩手掌柜”，但李珍认为一定要先做好自己，才能做好妈妈和妻子。

　　“等我年老之后，想起这辈子的回忆全都是家庭，我觉得一点都不精彩”，李珍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全职家庭主妇。她觉得“做自己”和“爱宝宝”并不冲突，宝宝的出现让她变得更有上进心，去深大读研虽然离家远，但是相比之下毕业后能够在南昌找到一份待遇更好的工作，这样一来她也可以为宝宝提供更优质的教育。

　　大涵同样认为妈妈只是一种新身份，而不是束缚自己的标签。由于自媒体博主特殊的工作性质，整个孕期和哺乳期她都没有停下工作，每天依旧和老公一起想段子、拍视频，最近他们夫妻俩还在尝试直播带货，即将22岁的她如今已达到月入十万的收入水平。

　　成为妈妈后，大涵感觉自己变得更加优秀了，为了给宝宝提供更好的生活，她的工作动力也比以前更足。作为年轻的新手妈妈，大涵的育儿知识不足，再加上身边没有同龄人的经验可参考，所以她给女儿报了早教课，前前后后已花了近五万块。

　　张卉的产假还有一个月就要结束了，她想在回单位上班前能再瘦一些，早日回到产前的身材。每次管不住嘴的时候，她就会翻出相册里之前在巴厘岛度蜜月时的照片，她计划好等瘦下来后要多买几条漂亮的小裙子。

　　之前张卉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小学老师，有一次放学她带着孩子们在校门口排队等家长时，有一个小男孩对旁边的小伙伴说，“我妈妈今天早上答应我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我最喜欢的那条裙子来接我”。